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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种无情与无奈,我们所能做的,仅是指明这样一个事实与这样一种历史联系:1957年“广场”上的思考和呐喊,正是80年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举世瞩目的中国的改革的思想基石,正是这样一些中国民间的年轻的先驱者以“非法”的形式,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奠定的。而在他们之后,也还有新的牺牲。——但愿在这世纪末的狂欢、表演中,至少还有人能够保留一点清醒的历史记忆。

本文摘自我发表于《炎黄春秋》1999年第11期文章

原题:《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

北大百周年校庆庆典活动的帷幕已经落下,喧嚣过去,一切归于平静。这正是反思的时机。

这些日子,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北大;也写了许多——关于北大。但凭着我的直感,我们仿佛又无意地遗漏了,甚至是有意地遗忘了不少——同样是关于北大。我想起了刚收到的一位老同学的来信,说到校庆那天,“怀了不少旧,但似乎都局限在‘反右’以前,这也难怪,后面的事不好说了……”我懂得他的意思:在我们这些老校友的北大记忆里,原是深藏着那一段或难堪,或痛心,因而“不好说”的历史,谁愿意轻易搅动——“避重就轻”本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这仅仅是个人的记忆,不好说就不说,生活中类似的事太多,哪能老是念念不忘呢?

但如果这是一所学校,以至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记忆呢?——我翻遍为北大百年所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图书,竟然发现:关于1957年的这一段,在北大的历史叙述(记忆)中已经消失,变成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不留半点痕迹!仅有的一本却仍然把这段历史描绘成一小撮“右派”学生在“诬蔑”、“攻击”……让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无论遗忘或坚持,都令人恐怖!

我于是想起了那一本书——那是“大批判”时,校方发给每一个学生,作为反面教材的“右派言论汇集”;当时我有个收集资料的习惯,朦胧中仿佛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一个历史文件,就把它小心地保存了下来(可见我大概从头就是一个“谬种”),文革后期退还抄家材料,它又奇迹般地回到了我的手中,却不料在向周围的年轻朋友炫耀中不知被谁“没收”而后悔莫及——连一本书的命运也会有这般的曲折……

于是我又四处打听,寻问,终于通过某个途径找到了,而且还有好几本,真是喜出望外!

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了书……

我首先要寻找的,是因为聚集全校最出名的“右派”而引人注目的《广场》的“发刊词”,那是可以视为这个思想群体的宣言书的——

“大鸣大放成为这次运动的精神实质。毫无顾虑地发言,为真理而作好争论,以及为证明一些新生的主张、观点,天才的创造,都将如雨后春笋般地诞生!(注:原文如此)中国将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春秋诸子百家争鸣,会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以少年事叶(注:原文如此)为风骨的、建设文学的再生,会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盛(唐)般的诗的创造,会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伟大的马列主义的不朽理论会得到进一步更全面更正确的运用、阐明和发挥!党会因此而更强大更有生命力!人也会因此而返老还童,而具有十分鲜明可爱的社会主义个性!”

历经人世沧桑之后,再来重读这即使掩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也依然熠熠闪光的文字,怎能不令人感慨万端!正在总结与反思20世纪历史的我们,惊喜地发现:这发生在世纪中叶1957年的当事人所说的“社会主义思想意识的改造运动”,与世纪初(1919年开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世纪末(1978年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从语言到思想,竟是那样的相似!

或许这只是外在的印象,不足为论;那么,我们就再进一步,来比较、分析下面这些论述吧。

△“我们的制度不健全,民主权利不够,这都是产生三害(按:中共中央当时发动整风运动,以反对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与主观主义,群众概称“三害”)的根源”;“目前除三害都停留在表面上,似乎把三害的根源只归结到领导者的思想意识,并没有追究三害的社会根源,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三害的社会根源是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和党团员的盲从成风。……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的原因:一,法制问题,宪法的人民权利尚未得到绝对保证。二,领导与群众的关系问题:由于尖锐阶级斗争而形成权力高度集中使领导与群众绝不是真正的被监督与监督的关系,而是绝对服从的关系。……三,言论自由问题。……在反动帽子满天飞的时候,在政治的压力下,更可怕的是在‘对领导不满,便是反党’的舆论下,任何反面意见都遭到毁灭性的围攻,任何片言只语都可以列入肃反材料,将来有无穷后患,在这种情况下,真正民主是不存在的”。

△“主要要从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来根除三害”,“严密健全的民主法制,大公无私的人事待遇制度,健康活泼的民主生活的习惯性气氛,……是最强大的现代化武器”。

△“我们有一个社会主义工业化,还应有个社会主义民主化”。

△“如果有人问,你们标榜的是那一种心,我们答:是从‘五一九’开始的(按:1957年5月19日,北大部分学生自发贴出要求民主的大字报,当时就称为‘五一九民主运动’),在民主广场自由讲台上出现的,正在继续形成与发展的这样一种民主,不是硬搬苏联的形式,更不是贩卖西欧的形式,而是在今天中国的社会主义土壤中土生土长的民主制度,我们要把它巩固下来,并逐步推广到全国范围中去,这就是我们的要求,我们的目的”。

△“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公有制名副其实,就是说公有了以后,如何正确的分配。我们反对绝对平均主义,但目前问题不在于此,而是不合理的悬殊的差别。这样纵然占有公有,但实际上在分配的过程中,无形中一部分占有了另一部分的劳动”,“(由于特权的存在)在分配、社会地位等问题已出现一定矛盾,现在还不甚尖锐,叫内部矛盾也未尝不可。但必须指出来,如果管理、分配、社会地位等问题不得到更好的完善,矛盾可以向前发展,而且基本上满足‘阶级’关系的定义”。

▲“我们过去发生的许多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同志就说过,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他虽然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由于没有在实际上解决领导制度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仍然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如果不坚决改革现行制度中的弊端,过去出现过的一些严重问题今后就有可能重新出现”。

▲“解放后我们没有自觉地、系统地建立保障人民民主权利的各项制度,法制很不完备,也很不受重视,特权现象有时受到限制、批评和打击,有时又重新滋长”,“不少地方和单位,都有家长式的人物,他们的权利不受限制,别人都要唯命是从,甚至形成对他们的人身依附关系”,“也还有些干部,不把自已看作是人民的公仆,而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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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

钱理群

2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著名人文学者,鲁迅、周作人研究专家。1939年1月30日生于四川重庆,祖籍浙江杭州。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后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毕业。1960-1978年先后在贵州省安顺地区卫生学校、地区师范学校任教。1978年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王瑶、严家炎先生攻读现代文学,1981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先后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与教学。2002年退休后继续与青年朋友以各种方式交流对话,为成长中的学子们打开广阔的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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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2篇